胭脂扣 (第2/2页)
烟气中,猛咳嗽。碰翻了洗手盆,其中镯子也落地。轻轻一声叮响。是开始,是落幕。 曹二少立时双手插袋,站定楼梯拐角平台。有肥白绰约的身姿渺罔穿行,他已懒于撇身避让。脚下的红木楼梯,自阶眼里腾起秾厚的紫雾。曹二少自觉五官感知逐步麻木,只有满腔苦闷,筋节入扣。他一步跨入迷梦里,天地倒置,他不由惊呼,声音零零碎碎,在无穷大的四壁间回荡。他倒仰,又遭床铺兜住,四围景物次第现出,长桌,笔架,一壁镂空,不是文玩,是诗书词稿的荒冢。卷起的竹帘外罩一层蒙尘破损的窗纸,上头胭脂虫的血色被夕照慢慢晕开,四季的绘画瞬息变化。是黑是白,是日是夜,他混沌不明。 倏然门外惊起铃声。他念一动,手已经握住听筒。来人说:少爷苦等了。他再抬头,已身在大厅,吊顶上大灯霎亮。但打眼是一片废墟坍圮,桌椅歪倒,尘丝满布。司马跪坐当中,垂首,以手心合着隐痛的眉骨,双睫密密阖住,浅薄吐息灌入袖口,溯着他手腕青筋,在病躯里攀作散花老树一株。 倏忽他将手松下一些,露出两眼,顾不得面前怵目糟乱,死玫瑰,空鱼缸。尘灰落在游神瞳仁,他很钝地眨眼。百年之前此处香红软锦,他还共人扭舞,互踩脚尖,万分快意自在,闪光鬓影梭来巡去,酒杯辘辘滚落,洋酒浇透洋地毯。在上是打旋的水晶巨灯,灿星拱绕,是仰头看天,是俯身看海?在下是黑石地面,一派森气,照出滥放裙摆,映出丝袜底裤收腰,及人人碎钻头颅上两道斜睇目光。 啊,到今男友女伴不知去所,剩他身处空城,自身已是龙骨断裂,船沉大海。司马向着少爷,继续缓缓摩挲自己的面目。等他完全放下手,不是鬼怪,一张脸孔静而雅,端的是凤眼菩提相。 少爷苦等了。 曹二少放下听筒。他稳住声音:我等什么。 少爷等我。 那你在等谁。 我等一场雪。 少爷怔住。天顶头雪绒扑落,大灯空悬,依旧照亮这死寂一片。他前生今世往后,种种迷思,混杂一处。少爷不由仰头,灯光已是水中月,他在孤寒水底,看人间落雪。司马与少爷一齐望去。苍郁的阴影自他光洁的颈与肩开散下去,仿佛一半身躯弥生翠羽。 是梦。全然是梦。 少爷又问,不是等哪一个人? 幽魂答,我已经不记得等的是谁。他又垂首。他现在只等一场雪,白得倒巧,冷得他却怕。一场雪,埋得他百年好终。 曹二少笑。好,做一对糊涂鬼。你不认识我,我不认识你。他动身过去,却脚步滞重。他挥臂,想铰断什么尘缘。再抽两筒就得。曹二少自忖。再两筒。他终于行到他面前,与他跪在一起。司马被他抱住,两手小心挣出,缓慢覆上他脸孔。少爷眼睫,在他冰冷的掌心里微闪。 我是你故人吗。 幽魂疑虑,眼光暗下去。不……我不记得了。 如果不记得,何苦痴缠我。少爷勒紧他,一口气叹出去,两个腔子一颗心。还是我在痴缠你? 赴死的情种,古来多少。世上畸胎病婴又多少,哪个能嫌他们伧俗。他们抱住彼此虚无的身体。满屋阴影疯长,穿堂风,遂入领口,把今生今世为子为人的证据,都剥蚀干净。少爷如同灰铸的形貌,皆尽吹散。口不能言,眼不可视。只有妄欲留存。今朝明明是个,黄金时代,怨女痴男,最怕享乐不及身先死——我却要做第一罪人。你猜明天早报篇幅要有几版留予我?谁痛惜我,谁耻笑我,谁缅怀我。 尘灰里落下一只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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