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 (第2/2页)
易就能追上,她又是一阵恶寒,拐进街边一家人多的淮南牛肉汤坐下,才稍安心。腿软了。环顾四周,似乎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她,斜乜着眼说悄悄话,谈论的内容就是她,没错了。她才想起忘记向突然出现的救星道谢,也许她现在的样子很奇怪,一眼就能看出发生过什么。 天色一再转暗,恐惧随夜色侵来。她重新扎了头发,一路瑟缩在人行道边缘蹭回家,三步一回头,确认后座没有跟来,想走得快却力不从心。进家门后,她的父亲见到她也有些错愕,伫立在她面前,只说了四个字,你的衣服。她又忍不住想哭,想拿他撒气。他身上的肉紧致有韧劲,就跟沙袋一样。 “要你管。”她瞪着他道。 他却意外地很生气,转身便回自己房间,嘭的一声摔上门。她愣在原地,浑然不知怎么回事。往日她一样对他恶语相向,他只听之任之,一概不理,直到她自己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,索然无味。今日他却要和她怄气,他竟然和她怄气。像是经此一事,她被全世界抛弃了。可根本没有实质性地发生什么,那些被碰过的表皮细胞早晚会死掉换新。会的吧。 她气消后只觉懊悔。早该察觉其中有诈,不该孤男寡女去学校阴森的角落。她的后座虽然人模狗样,说话也不好听,道理却没错。像他那么独来独往的人,怎么会无缘无故向人献殷勤?她却脑子转不过弯,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想和班里人搞好关系,又跨不出第一步。怎么会这样呢?他对她的态度,像对一件一定要弄到手的玩具,得不到就撒泼耍赖;可如果只当是玩具,撒泼耍赖有什么用呢?反正死物总是那样,就像她的父亲,不在意她,怎么骂都一样。 她泄愤般抢着吃掉他炸的小黄鱼。在店里,为了那碗牛肉汤,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钱,正好够,为此拼命逼自己吃,还是剩了大半碗,如今却食欲大振,连平日不屑一顾的小黄鱼都足以下筷。一年前,她因吃不惯他喜欢的那些蛤、鱼、蜇,开始自己做菜。也好久没吃小黄鱼了。他下班忽早忽晚,时有饭局,也常让她自己出去吃点。她自己做饭,反省了他照顾伙食的麻烦,买好菜塞冰箱就足矣。自此两人也不再一起吃饭。他晚归的日子越来越多。想象力随着年龄和阅历长大,她慢慢就大约明白了他在外面做什么。 她是他的私生女,他至今未婚。至于怎么有了她,多半是个意外。关于她母亲的一切被他尽数藏起,家族中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。只有时会说,他原本尚在读书,正是个搞研究的好苗子。机敏过人,胆大心细,吃得了苦,做得了冷板凳,耐得住寂寞——然后因为从天而降的私生女,前程尽毁,潦草终生。 他说不婚是因害怕离婚而陷入财产纠纷,他懒得处理那些麻烦。她怀疑真正的理由是他实际上喜欢男人。一个单身汉却生活精致,已足够说明问题。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,衣物按照可穿的时节分门别类,比四季更细,按时健身保持身材,把自己收拾得很时髦。给她买的衣服总能很衬人,只是每每透着一股温婉贤淑的女子气,上身就成熟许多,她不习惯。她曾因脚趾甲太长被嫌邋遢,他把她按在床上剪掉。 更多时候他也懒得管束她。很多需要监护人签字的地方,也放任她越俎代庖,自己决定。极力回避和她在外面同时出现,除非家族聚会,他不带她去任何社交场合,也不会一起逛街、旅游。好像她多丢人似的。 他鲜少吐露关于自己的事。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公司确切的职务,收入多少。许多事长日观察才能渐知。他脾气很差,但从不发火,只生闷气,一生气就不说话,不理不睬,要么就出门。三十岁是一道分水岭,她的八岁。听家族中人口气,那年他一朝平步青云,从此日子过得顺风顺水,渐而能在家族中抬起头,脾气也变好许多,时有行路翩翩,如带春风。三十岁前,他欺负她,此后恰倒转过来。她对幼时的事没有太多印象,只记得那时他远比如今阴郁。在喝醉的时候骂她不懂事,还讥讽她,“私生女让你很骄傲吗?” 她很快吃饱,正要将剩菜端回厨房,他换下家居服从房间走出,戴上隐形眼镜,对着镜子整理头发。她又坐回原处,望着他在镜前的侧影,啃完了最后一条小黄鱼。临出门时,他才转头告诉她,晚上不回来了。 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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