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8|秋恋 (第4/4页)
来,过一会儿才说:“乔华是什么意思呢?” 李小姐笑道:“乔治华盛顿,美国总统,独立领袖。” 钟小四默默地点头,心想那是美国总统被通缉,又不是你。他佩服她的生命力,她的坚强反教他生出怜惜。 李小姐歪头看他:“吓着了?” 小四摇摇头,“是担心你。” 李小姐颇感兴趣地托起下巴:“你是不是知道共产主义?” “我什么主义也不懂,但我相信你这样的女孩儿,不会做坏事。”小四抬起双目,他的眼睛生得很俊,又深又黑,灯光里,有一种不自知的温柔态度:“我只是想不到你会住在这种地方。这太委屈你了。” 耀希不以为然:“你以为这里不好?”她把小四拉到窗口,推开窗户,叫他向外看:“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” “……上海?” “你这是什么答案?” “……和洋印刷场。” “……就不能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吗?” “是弄堂——大街?” “金求岳说你笨,你是真的笨啊。”耀希笑了:“那是多伦路,左联就在那里。” “左联是什么?” “中国左翼作家联盟,那是中国新思想的战场。”李耀希含着烟,“现在暂时停止活动了,但周先生他们平时还是会在那里聚会,我也经常去,你不觉得这里的空气很自由、很积极吗?这是清醒的空气,混乱只是表面的,内心有改变世界的秩序和力量。” 小四听不懂她的话,但仍觉得她很有激情,因此就以虔诚的注目捧场。茫茫雨幕之中,这一窗橘色的柔光,照见外面纷飞的雨丝,远远传来车马喧嚣的声音,人群呼闹的声音。 那就是多伦路的声音。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下层的上海,但也有别于那个不可直视的奢靡的世界,这是一个他所未知的新世界,它座落在贫民窟里,但富裕在精神和思想上,正如李小姐所言,表面混乱,但蕴含着改变时代的力量。 “我所做的事情,是现在的当局认为的坏事情,但时间一定会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,因为一个政府到了对外屈服、对内束手,只知道杀人、放火、禁|书、掳钱的时候,离末日也就不远了。”耀希望着窗外:“越是凶,越是暴露了他们卑怯和失败的心理,这就是周先生告诉我的话。” 小四回眸来看她:“你不怕吗?” 耀希脱口而出地说:“有你在,好多了。” 这句话是真正的由口而心,心里想什么,嘴里就说出来了,可是说出来才把自己点醒了,丁玲一声,叫人心头灵光一现的,说完了才觉得窘迫。 她别过脸去:“好像我们是有一点缘分,在江湾的时候,也是你背着我拼命逃跑。” 这一句就不由自主地轻声了。 小四心中又是一动,闻见她鬓边一阵芳香,脸也红了。 他们忽然发现彼此靠得有些近,其实是比刚才巡捕来的时候要遥远一些,要走开,反而更明显,想把手臂从她身边拿开,不知为什么,动弹不得,他低头也不是、抬头也不是,错开眼睛,看见她如云乌发里闪烁的水晶钗,一跳一跳的闪亮。 要说什么,又捡不出话来,即便沉默,也好像此时无声胜有声了。忽然间两个人的肚子都响,这方才想起来是还没吃完饭,捂着肚子,互相望着,又笑了。 “我请你吃晚饭吧。”他说。 这话很有些绅士的风度,李小姐莫名地难为情:“不了,我要写稿子。” 他又说:“那我给你买馄饨。” 李小姐抬起明亮的眼睛,又垂下去:“就门口那家就好。” 走过清夜的弄堂巷口,秋老虎的热风和橘黄的路灯让夜色平添奇异的温情,钟小四站在馄饨摊的蒸汽里,心里滋生出一种喜爱的心情,说不清是喜欢什么,只像馄饨锅子里的滚汤,在心里滚动着悸动和温柔。 好像种子降落到地面的心情,是一种安稳的悸动。 这心境其实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,但他不愿意深想,更愿意相信那是心扉忽然被叩响的快乐。李耀希给他推开了这扇门,他们彼此都以全新的形象在此相见,这城市亦以危险又勇敢的形象,全新地展现在他面前,是螺蛳壳里做道场,伸出触角来却要开天辟地的。还包含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、令人追求的东西,在弄堂的灯光里、在多伦路的喧嚣里,在秋雨的淅沥里。 他无端且无用地想李小姐此时在做什么,就是自己出来的这半个钟头里,她是写稿子呢?还是跟自己一样莫名微笑呢? 他在蒸汽里向店家递过铜板,听见他们喁喁切切的苏州话,第一次觉得非常地喜欢上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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