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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情路 (第6/6页)

支着精神,吃着根本和他无关的委屈换来的!

    他和露生前后脚地离开南京,要说见王老板是含有一点逻辑、可以推断出来,见贺老板却是完全随机——哪怕是求岳这样眼大心粗的人也看出来了,要赶在自己和沈宝昌之前把这些下马威都吃一遍,露生是日夜兼程、根本没有休息。美人赠我金错刀,何以报之英琼瑶,美人赠我锦绣段,何以报之青玉案——求岳念不来这样的诗,诗的抑郁的感情却在他心里左右奔突。

    第三家是再也没有心思去了——连谈两家,顺利得赶在了计划前头,沈宝昌见求岳翻腾得青筋都起来,也怕深得罪了他,答应休息一晚,明天乘胜进军。

    他拉着求岳,坐车回旅店去。

    求岳央求道:“你让我一个人走走,可以吗?”

    沈经理瘪着嘴:“你去了又不回来心思放正事上不行吗?”

    求岳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,也不知道这些什么贡献都没有的人为什么总能底气满满地指手画脚,吼不出来,他的心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吼,毫无情绪地说:“我九点就回去,我想散散步、抽根烟。”

    沈宝昌在滑竿上仍回头嘟囔:“还是要去找白露生”

    他说得没错,求岳就是去找露生,虽然露生说了不要找他,也问不出他的住址。求岳掉头去了孙克珍打电话的同昌酒楼,自信在那里一定能问出消息。

    不料店老板揣着手,听他描述了露生的长相,点着下巴道:“是有这么个人,但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哇,我这只卖酒饭。”

    求岳的心跌到水底,忽然生出此别两茫茫的无力,有人拦他的时候不能找,无人拦阻,他也找不到。

    “那这附近有住宿的地方吗?”

    “有是有,你一家家问问呗。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你不会想象到在山城的道路里找人是一种何等怅惋的情境,它的模样重峦叠嶂,它的道路上弯下曲,多么像我们曲折的心,有一些是彼此心意的蔓伸,有一些却是世道的痕迹,时代像无声的洪流,以巨力压迫着我们的命运,把我们的人生碾碎又缝合,具象在求岳的眼里是一道一道盘转的路,相似的房子、相似的人,路边的汽灯亮起来,晚烧云的颜色照在玻璃上,使灯光变成红色,像无数欲哭而不能流泪的眼睛。高处的人家飘来菜饭的香味,求岳忍不住抬头去望,仿佛看见露生是在那人家门口的,催着车夫追上去,路却有意地道阻且长,转了一盘又一盘,行到望处,已是人烟两杳。他知道自己看错了,可是仍向前走,胡乱地说了一个地方,意思是赶路的意思,心却是找寻的心。俯瞰回首,路不分前后,只分高低,他心爱的人杳然无迹,只知他在万丈红尘里。

    车夫在他前面用重庆话说着,不急不急,马上就到,这其实是一条路的。

    求岳再也忍耐不住,向车夫道:“——掉回头去!”

    车夫愣愣地问:“回头去哪?”

    求岳给他问得悲从中来,回头去哪?他也不知道露生在哪,可是他想见他,抱着头道:“你怎么来就怎么回去。”

    时代和命运是否总是交错地捉弄人?谁也说不清,时代是永远无情地向前碾去,命运却常常会有短暂的、温柔的瞬间,给多情的人以眷顾——时代是万人的时代,命运却是我们的命运。

    求岳在那一路回溯的路程里,出奇地觉得熟悉,来时一路明明都陌生,转身回去,却都熟悉。满城的灯火都亮起来了,从山上到江边,它让重庆看起来有一点像南京,南京是长江尾、这里是长江头。背后一阵阵晚渡的汽笛,悠扬地长鸣,它多像那一年月台上的火车的汽笛!露生在细雨里追着他哭了,叫他等他,要给他写信;远处摇曳起的揽客的红灯,又让他想起句容乡下的小道,朦胧的红光,他在路上说土味的情话,在露生手里比心;转过僻静的穷巷,不点灯的地方却是方寸的一块深黑,正好漏下清澈的月光,这倒像是灵隐云台上那一夜的月——连风过树梢的声音也全一样。

    这些细碎柔软的片段以故人重逢的姿态连在一起,连缀成了一条路,车夫只管向前走,没人指它、它却在脚下自然而然地延伸,折叠坎坷、然而似乎有情,他们走回原先出发的那一段坡道,向上仍走,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长长的一条巷子,两旁有一盏没一盏,挂着或明或暗的灯,有些是纱的,有些是纸糊的,那一片柔光里,有人披一件衣服,慢慢从巷口往里走。求岳看住那个背影,从车上一跃而下,车夫拽住他的袖子,方想起来向车夫手里塞一把银元。

    他知道前面那个是谁,眼看不清,心却知道,只是一回头的功夫,露生就往前走远了好些,求岳追上他,大声叫他的名字,秋风扑到脸上来,想起的是腊月时分,他冲出金公馆时那少年般的心情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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